韩松 著名科幻作家。生于重庆。1991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任新华社记者,采访室主任,《瞭望东方周刊》杂志副总编、执行总编等,现任新华社对外新闻编辑部副主任兼中央新闻采访中心副主任,《中国军队》杂志编委。获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有《宇宙墓碑》、《再生砖》、《独唱者》、《沙漠古船》、《看的恐惧》等。出版的长篇作品包括《红色海洋》、《地铁》、《高铁》、《轨道》等。最新长篇作品《医院》三部曲被称作“新时代反乌托邦的里程碑”。曾获得科幻银河奖、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小说《驱魔》曾入选2017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
韩松医院三部曲 均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医院》 2016年6月版 《驱魔》 2017年5月版 《亡灵》 2018年5月版
2019年新春伊始,中国科幻便驶入史无前例的“黄金时代”。由刘慈欣同名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流浪地球》,仅用十天时间,票房便突破30亿大关,媒体欢呼“开启中国科幻电影的元年”;而在中国探测器在月球背面成功登陆的同时,美国科幻作家金·斯坦利·罗宾逊同步推出中国主导太空竞争的科幻长篇《红月亮》;《人民日报》亦发表韩松的《新科幻,出东方》,呼唤中国科幻和中国故事的世界性崛起。中国科幻,承载了世界对中国的想象和方法。人们明显感觉:中国科幻的未来不一样了。
作为国内与刘慈欣齐名的科幻作家,韩松近年来也持续高水平创作,2018年5月出版的《亡灵》,是韩松备受好评的“医院三部曲”终章。2018年10月,汉唐阳光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联袂推出“韩松精选集”六卷本,收录了《红色海洋》《我一次次活着是为了什么》《火星照耀美国》《冷战与信使》《假漂亮和苍蝇拍手》《苦难》等六部作品,这是韩松作品首度结集出版,除一网打尽作者多种成名作及多项科幻大奖获奖作品,更收入近年未出版的科幻新作,而一并推出的杂文集和诗集,也让韩松迷们首次领略他的多样文风。
医药朋克:韩松创造了世界科幻新类型
■ 张凡
未来会发生什么?刘慈欣曾在星云奖大会上提出一个惊人设想:下一个未来,只能是太空时代,但太空并非缈远,并非我们以为的艾隆·马斯克,并非登月,并非火星;不,都不是——所谓太空时代,是指人类将生存在这样一个未来——太空科技将取代IT,渗透每个人的生活,转换身边的一切系统,成为日用而不觉的第二自然,它将彻底改换人类社会的形态和今天的我们以为科技的一切。而韩松对未来的不同回答则如同远古星辰的寂灭,令人黑线上脸:不,未来不是太空,未来是医院。
医院,何以成为未来,何以构成科技,何以构成中国科幻的叙事?
韩松发明了“医药朋克”,创造了世界科幻小说的新类型。医药朋克是对赛博朋克的中国式重塑,它和赛博朋克并驾齐驱而大相径庭。人们对经典的“赛博朋克”并不陌生,《黑客帝国》《攻克机动队》都是典型的赛博朋克电影,而电影赛博朋克,更早则源自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文学赛博朋克,由威廉·吉布森写作的《神经浪游者》等赛博朋克三部曲,发展为对科幻陈旧范式的革命。赛博朋克的作家数以百计,至今仍是世界科幻的一支主流力量。所谓“朋克”的精神实质,对主流的反抗和极客主义,还将继续进行下去,科幻文学本身也是对主流文学的一场朋克运动。“赛博朋克”的“赛博”则面临着两个巨大危机,它的危机之一,人们认为赛博世界的“高科技、低生活”过于阴暗,于是发展出与其原则和精神对立的“光明朋克”或“希望朋克”。然而“光明”与“希望”,则实在与朋克的精神异质,它取消反叛,有可能为社会涂脂抹粉,而疏于揭示真相。它的第二个危机在于,在赛博朋克这个旗帜下,产生了很多亚类型或扭转变异,如“丝绸朋克,圣经朋克,神话朋克,太阳朋克,石头朋克,川普朋克……”,这些琳琅满目的变异将赛博朋克的主体性消于无形。很遗憾,赛博朋克的词根“Cyber”已进入了老年,它似乎难以约束人们对自己的嘲讽、戏谑和解构。“赛博”原义是“电脑的、控制论的”,而今天的科技早已神飞电脑和网络空间的虚拟身体之外,遨游于增强科技:生物工程、人工智能、生态科技、太空科技,它们以更大、更强、更高烈度的“控制论”对赛博朋克提出了挑战。在这样的情形下,韩松以一人之力,以《医院》三部曲,把“赛博”两字变成了“医药”,整合进数个未来,把这些未来统一命名为“医院”,对赛博朋克进行了革命——
想象一下这恢宏的场面:整个宇宙演变为生死场,成为巨大的医院,尘灰漫漫的火星上耸立着三万年后的医院;医院成为第一生产力和科技本身;医院取代家庭、取代国家机器、取代分配和劳动,成为人类唯一的上层建筑、下层建筑和生存形态;医疗人工智能控制着人类的生老病死;性别的权力取消;传统的道德因之瓦解;人类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医患关系;人类获得永生又继而求死……
医院不再仅仅是一个恶托邦或乌托邦的想象空间,它与韩松之前,那些把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写遍了的“高铁、地铁、轨道、岛屿、海洋、忧山、火星”具有本质的区别:医院是时间也是空间,医院是彻上彻下的,医院是方法论、未来观、世界观,医院了生死、齐万物,从宇宙墓碑到红色海洋,溥天之下,莫非医院。医院即宇宙。
我们有必要把韩松的“医院”三部曲,改称为“医药朋克”三部曲。“医药朋克”三部曲由《医院》《驱魔》《亡灵》构成。为什么是医药朋克,而非医院朋克,除“医院”这个核心意象外,韩松在三部曲里还构建了“药时代、药战争、药帝国”的庞大转换世界的体系,从当下现实到数万年以后的宇宙,“医药朋克”以令人目不暇接的科幻新创意、新名词和新系统,统一了软科幻和硬科幻。
《医院》描述近未来的此岸,以第一人称自述。楔子是全知视角,冷峻的《宇宙墓碑》的变体,这一部分将在《亡灵》中回归。小说主体分三篇,上篇是完全的纪实主义,宛如新闻调查报告,记者韩松和病人韩松都能在这里找到原型。单独看上篇,没有科幻元素,但医院里的任何一位病人都会读懂并心生感激。韩松,这位中国的菲利普·迪克、卡夫卡或巴拉德,展示了精湛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我甚至数百次想象过,在中国的乡镇医院,那些病人,如果你诵读第一章,他们一听之下必然引韩松为知己。他们若知道自己能读懂中国最先锋的作家之科幻,该作何想?中篇则是男与女、医与患的对话,构建药时代和医药朋克的主体,流畅而富有吸引力,人们对韩松写作的是否是“科幻”松了口气!女主人公白黛,韩松注入了不易觉察的感情和怨慕,这一段在文体上如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如乘流而下,直追明月,虽以离别曲而黯然伤魂,和三部曲整体的阴暗冰冷构成了极大的反差,这里面有韩松的秘密。下篇则陡然拔高,上升到宇宙,但实则还是自我对话,意犹未尽。
药时代之后,从《医院》的此岸出发,登上了《驱魔》的奈何船,驶向《亡灵》的彼岸,进入药战争和药帝国。《驱魔》的设定是在没有女人的世界里,人工智能统治下的一艘航行在红色海洋里的医院船,苦海迷航。而《亡灵》则是火星照耀人类,把宗教里的地狱搬上了火星。
韩松的《医院》三部曲,是对他此前所有长篇小说的一次升维和集结。这三部小说和以前迥异的地方,还在于直接切入了最前沿的后人类时代,且由软变硬,用后现代的方式,结合宗教,探讨了医疗人工智能、基因工程、永生话题的未来,有力关闭了人们关于他“到底是不是一位科幻作家”的争议。后现代和荒诞,是他的老手段,但直接和后人类时代铰合,正面描写生物科技、人工智能这些新技术,在韩松小说里非常罕见,这是一次漂亮的回击。再如叙事代入治疗,既具有宏大而玄奇的科幻内核,又称得上对文学和叙事本身的反思。
韩松重塑了中国科幻小说的长篇叙事,多年以前,韩松的《红色海洋》通常被认为是韩松最杰出的长篇作品。《红色海洋》富含隐喻而潜藏逻辑,境界阔大,因果循环,文辞则山长水远。而医药朋克三部曲,打破了韩松此前循环的时空观,它是大错乱、大热寂、大狂欢、大污垢,门户大开,四处缺陷,处处皆不通,时时反逻辑,它不再拘泥象征、逻辑、文字、隐喻,不再在乎表面的一切。它悖论在每一个句子中,以万千种逆反和席卷,进行现世和彼岸的整体折叠、时间和空间的全新展开。它如此高级,比你想象的更黑暗。它轻轻抹灭尘世中,所有现存的知识、道德、伦理和历史,以至于人类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