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大喇叭”读秒、短信提示、电视自动弹出倒计时……6月17日晚四川省长宁县发生6.0级地震后,由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以下简称“成减所”)研发的地震预警系统让许多四川居民在地震波到来数秒前收到避险信号,一时间,不少市民拍摄的地震预警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
据成减所所长王暾介绍,在长宁地震中,宜宾市提前10秒收到预警,泸州市提前18秒收到预警,自贡市提前27秒收到预警,成都市提前61秒收到预警。
“成都的180个学校和110个社区都启用了预警系统,大家也因此及时进行了疏散。”王暾说。
此后几天,超过100家媒体联系了成减所。王暾把所有时间都交给了媒体,来者不拒,有问必答。在他看来,这是宣传普及成减所地震预警系统最好的机会。
在王暾眼中,这次预警与以往并无不同。他反复解释地震预警“利用空间换时间”的原理,并强调这是他的团队预警的第52起破坏性地震。特殊之处在于,这次预警触达的人群更多、触达的方式得到全面呈现,相关讨论来得更加持久。
这些讨论除了夸赞之词,也不乏质疑之声。有人认为成减所是一个打着公利旗号的设备卖家,做的是地震买卖。一篇标题为《起底美幻科技》的文章提到,美幻科技(王暾名下公司)或成减灾第一股。
“即便我赚了钱,难道就不对了吗?”王暾反驳道。据他介绍,过去11年,成减所在地震预警项目上前后投入了1.3亿元,目前正在寻求研究成果向经济利益转化。
更核心的质疑则关乎成减所的地震预警技术。
在此次长宁地震的震中双河镇、双河中学的几位老介绍,该校装有成减所的地震预警大喇叭,过去几年响起过多次,“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期中考试,学生听到警报都跑出来了,但这一次喇叭却没有响。”
据悉,地震预警系统主要是利用电磁波比地震波“跑得快”的特点,在地震造成破坏前,提前几秒到几十秒为用户发出全自动秒级响应的地震预警警报。
“地震中受灾最重的,就是离震中半径20公里的地区。但20公里的距离,(电磁波与地震波的)时间差非常短,对于重灾区的人们来说,这种预警没有太大的意义。”中国地震局研究员徐德诗日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另一位不愿具名的中国地震局专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地震预警存在两个不可逾越的技术缺陷:震中盲区和首报误差。
这位专家解释说,越是接近震中,能提供预警的时间就越短;离震中越远,提供的预警时间越长,但意义也随之削弱,而震中地区本身则成为一个预警盲区。此外,地震预警因为求“快”,对地震大小、震源等信息的计算判断不一定准确。
因此学界至今仍对地震预警持不同意见,支持方认为它能有效避免损失,反对方则认为它需要长期的人力物力投入,减灾效果却有限。
接受采访时,王暾对种种质疑表现得并不意外。“2011年我们第一次发地震预警信息时,10个网友中至少9个是在骂我们,地震不是不能预报吗,怎么又能预警呢?”8年过去,地震预警技术对公众甚至许多四川人来说,依然是个新鲜事物。
不过,王暾相信随着成减所地震预警系统的推广,“中国再也不会用像汶川地震时那样,当地震波及到脚下,感觉到地板晃动了,才意识到地震发生了。”
汶川地震后的机遇
发展地震预警技术,是“5·12”汶川地震后,中国提升防震减灾能力的重要一环。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时,出生于四川大竹的王暾正在奥地利从事博士后工作。“地震发生当天,我就决定回去,因为地震预警需要的理论物理、理论力学和电子技术,正是我学的专业。”当年6月,王暾在成都组建起成减所,正式投入地震预警技术的研发。
据此前媒体报道,成减所最初的研发经费,主要来自各级政府的支持。其中,就包括在汶川地震中受损严重的北川县。据悉,汶川地震之后,该县防震减灾局从各级政府获得了上千万元的防震减灾投入,其中部分资金就用于购买美幻科技的技术设备。
汶川地震后的几年,四川余震频发。分析认为,成减所的地震预警系统之所以能够得到迅速推广,正是因为抓住了汶川余震的试验机会。
“汶川地震后的余震给地震预警提供了难以复制的现场试验条件,因为实验室里模拟不了地震。”王暾在接受采访时坦言,地震预警系统的核心技术是在地震发生后最短时间内,测算出地震的烈度以及影响范围,要做到“既不漏报,也不误报”,只能在地震中检验。
汶川地震带来的阵痛,同样催生了“国家队”的地震预警技术研发行动。
2008年8月,中国地震局向科技部提交“地震预警与烈度速报系统的研究与示范应用”项目建议书,于2009年通过可行性论证。该项目从2010年3月开始由福建省地震局牵头进行试点实施,项目总设计师为福建省地震局局长金星。
2013年2月,福建省地震局宣布完成了地震预警系统的研制。按计划,这一项目将投入20亿元,用5年时间建设覆盖全国的由5000多个台站组成的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系统。
但此后“国家队”这一项目进入了长达5年的蛰伏期。而与此同时,以成减所为代表的“民间队”却在不断地开疆扩土,扩大地震预警系统的应用区域。
2013年2月19日,云南巧家发生4.9级地震,成为成减所首次预警的破环性地震。4月20日,四川芦山发生7.0级地震,成减所再次做出预警,被王暾称为“中国首次成功预警7级强震”。
芦山地震后,四川省科技厅表态称:“要协助成减所,主动与省应急办、教育厅、省广电局、省减灾中心、中国移动四川分公司等部门和单位对接,争取让地震预警系统尽快发挥作用。”
2014年10月,成减所宣称比中国地震局提前4年建成5000座地震预警台站,构建了4倍于日本国土面积的地震预警网。在一次演讲中,王暾自豪地宣称:“我们在地震预警领域的每一步,都代表了国家在地震预警领域的每一步。”
据王暾介绍,目前除了构建了一张庞大的地震预警网络之外,成减所还为一些国家重大工程,如西昌卫星发射中心、红沿河核电站、成都地铁等提供服务。
发布主体之争
高歌猛进的同时,成减所的地震预警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2015年8月11日,成减所的地震预警系统向用户推送了一条北川发生6.0级地震的预警信息。但地震却并没有发生。随后,国家地震台网连发10条微博,指出“经核实确认该地区未发生地震,信息属于误报”,并称“成减所是一家民间企业,不是中国地震局下属单位,鉴于误报地震极易引起社会恐慌,地震预警信息应该由国家统一发布。”
对此,成减所则回应称,“误报”实际是不提前告知的“双盲”演习。王暾告诉记者,“双盲”演习只针对北川县70公里范围内的苹果手机用户发送预警信息,并在演练结束后第一时间公布了演习方案。
“演习”风波后没多久,关于发布地震预警信息主体的问题接踵而至。当年9月,四川省法制办公布《四川省地震预警管理办法(草案代拟稿)》征求意见,其中第十六条明确要求“地震预警信息由省政府授权省防震减灾工作主管部门统一发布,其他任何单位、组织和个人不得擅自以任何形式向社会发布地震预警信息。”
这被王暾视为“死亡威胁”。“如果把市县政府发布权限收走了,市县政府就没法跟我们合作了。”他向媒体解释,成减所能够存活,得益于中国地震部门的二元管理体制——中国地震局、省地震局归属中央管辖,市、县地震部门归属地方管辖。
根据中国地震局监测司2014年发布的《关于加强地震预警管理的通知》,地震预警信息应由县以上地震行政主管部门负责提供,并由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授权发布。此前,成减所采取的正是与市县政府合作授权的方式,推广其地震预警技术。
四川省法制办关于地震预警管理办法的征求意见稿公布后,成减所做了很多努力,希望中止这一办法的实施。2016年初,王暾向四川省委、省政府写信,四川省主要领导听取了他80分钟的情况汇报,并责成省法制办重新组织专家论证会。
王暾认为,地震预警技术依靠的是共同的原理,其可靠性取决于技术系统的支撑和建设,与机构的行政级别无关,因而只有省地震局才有发布权限的规定不合理。后来,在重新组织的论证会上,9名专家,有7名赞同王暾的观点。最终,致使四川省法制办关于地震预警的管理办法没有通过。
据悉,目前全国已有福建、云南、甘肃、陕西、辽宁五省出台了地震预警管理办法,将地震预警信息发布权统一收到省级部门,但四川不在其列。
6月17日长宁地震后,关于民间机构是否有权发布地震预警信息的问题再次被推到台前。四川省地震局有关负责人称,目前他们“正在积极推动管理办法适时出台”。
与此同时,福建地震局作为“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的先期试验区,经过5年的筹备,自2018年起也正式开始对外发布地震预警信息。
前述要求匿名的地震专家介绍,中国地震局原来用的是传统的地震监测网,台站间距远,仪器灵敏度虽然比较高,但费用也很高,每台达百万元以上。与之相比,成减所采用的传感器,灵敏度较低但廉价,10~15公里设一个站,能够在更接近震中的位置捕捉到地震波,精度也更高。
这位地震专家还透露,2016年国家发改委对“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立项前,除了征求中国地震局的意见外,也听取了王暾的看法。最终决定建设一个传统和新式相结合的地震网。
6月18日,中国地震台网中心召开“四川长宁6.0级地震专家集体访谈”。中国地震台网中心地震预报部主任蒋海昆介绍说,正在建设的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力争在2022年之前形成预警能力。如今,该工程仅对福建一省提供地震预警服务。
止步于信息采集?
为什么中国地震局在地震预警网络建设进度上会与成减所产生这么大的差距?王暾认为这是因为体制机制导致的动力不同,“如果减灾所干不出来,就没办法活下去。”
对此,“国家队”却并不认可。福建地震局地震监测中心总设计师韦永祥介绍,地震预警作为防震减灾的手段之一,并不是万能的,相反如果预警有误,还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他们采取了有序推进的方式。
“地震预警技术本身并不复杂,墨西哥、日本等国家早就开始用了。”四川省地震局监测中心副主任苏金蓉提到,“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构建的是一个综合系统,包含预警、速报、灾情评估、学术研究等功能在内,地震预警只是其中一环。
“此外,‘预警’之‘预’,一定会带来‘误’与‘漏’的情况,民众对此容忍程度怎么样,也需要加以研究。”苏金蓉说以上种种因素,导致地震部门与民间机构相比要更加谨慎。
长宁地震后,中国地震局地震预测研究所研究员陈会忠专门发表文章讨论地震预警的社会容忍度问题。
他在文中提到,根据日本预警经验,一般公众的容忍度最高,大约在0.8(数值越接近1表示对警报接受和容忍的程度越高),只要提供逃生时间就会满意;高铁和轨道交通容忍度是0.5,会在获得预警后先减速,等收到更准确警报再采取制动;特殊行业外科手术等则近乎零容忍,要求预警参数准确无误。
中国地震台网中心研究员、首席预报员孙士鋐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地震预警技术虽然已经很成熟了,但误报率仍然较高。
“1960年,印尼发生了9.5级大地震,那次地震太平洋海啸预警系统发出了预警,但太平洋沿岸的国家,没有一个相信的,最终导致都遭受了重大灾难。”孙士鋐说,“为什么预警已经发出来了,周边国家都不相信呢?就因为之前,太平洋海啸预警系统有过很多误报,使大家都麻痹了。”
孙士鋐认为,地震预警一个基本出发点,就是要避免重大灾害事件。“如果没有灾害,你预警有什么用?”
在他看来,成减所虽然连续预警了50多次破坏性地震,但没有一次成功预警了重大灾害事件。“这种地震预警仅仅止步于信息采集,并无减灾实效。”孙士鋐说。
但王暾并不这么认为。他告诉媒体记者,对一般公众而言,预警的目的不仅仅是逃生、避险,还有安定人心和告知的作用。
他说,当预警烈度大于房屋的抗震烈度时,房子可能倒塌或损毁,受灾者应该逃生;当预警烈度接近房屋的抗震烈度时,房子不会倒塌,但天花板可能掉落、玻璃可能破损,受灾者应该避险;当预警烈度明显低于房屋抗震烈度时,预警起到的则是安定人心和告知的作用。“比如对政府应急管理人员、在外地的震区家属等,都存在一定的告知意义。”
王暾曾多次向媒体提及如下的案例:“汶川地震时如果有预警,北川可以提前31秒收到预警,青川可以提前55秒收到预警,死亡人数或减少2万至3万。”
事实上,对于成减所发出的预警所起的减灾效果,王暾也不满意,“迄今我们的52次预警,虽然取得了一些减灾效果,但是不够。”不过,在他看来,这是因为预警接收用户不够。
据成减所提供的数据,该所建设的地震预警网虽然覆盖220万平方公里,覆盖区域人口约6.5亿,但预警接收用户仅为3000万人左右。
但在孙士鋐看来,预警要发挥作用,不仅仅在于覆盖多少人群,更关键的是要有针对性。
他举例说,比如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位于墨西哥中部,这个地方本身没有什么地震,但是在墨西哥的太平洋沿岸地区,经常发生地震,地震波传递到墨西哥城就会造成破坏。所以墨西哥城的预警系统主要针对的就是几百公里之外的沿海地区发生的七八级大地震。
“那么,这个预警系统就是有意义的。你建一个预警系统,一定要清楚它针对什么目的。”孙士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