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凌晨4点,打开微信,收到曾美慧孜发来的采访回答。当天夜里10点,她凭借陈果导演的《三夫》拿到了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
776个字,是她凌晨拿手机敲出来的。因为各种原因,和曾美慧孜的这个书面采访拖了一个月。
在获得金像奖之前,许多人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即便很多人可能看过她的表演,她上一部在国内公映的电影是毕赣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总共出场时间两分多钟。但其实,在她获得本次金像奖影后之前,她已经拿到了香港电影评论学会的最佳女主角奖,在去年的金马奖上,她以一票之差惜败谢莹萱。
我身上的野性是与生俱来的
想约曾美慧孜采访,源自一种执念,因为她身上的那种独特的野性魅力在中国女演员里非常稀有。
第一次见到曾美慧孜,是去年12月5日,在《冥王星时刻》的媒体场。当时因为我要做一个关于章明导演的选题,想采访《冥王星时刻》里的演员,便按照她官微上提供的邮箱地址,写了采访信。5分钟后,她本人回了电邮,非常爽快地接受了,还主动给了手机号。对于一个多多少少采过几个明星的非娱乐记者来说,我还是对她的爽快感到些许讶异。第二天,我们在电话上聊了二十多分钟,主要是聊《冥王星时刻》里的表演,也间接聊到了她不算太复杂的从影经历。
关于《冥王星时刻》,许多观众都说,当曾美慧孜饰演的农村寡妇春苔出现的时候,整个戏发光了,他们以“惊艳”“用背影演戏的演员”这样的溢美之词形容曾美慧孜的表演。这种体态丰盈、充满肉欲的女性形象,在电影史上,最动人的无疑是费里尼镜头里的女性,而中国电影里这种女性形象或者带有这种野性特质的女明星不多见。
曾美慧孜的野性击中了观众。据说当时章明之所以找她演春苔,就是因为看到了她身上的这种野性特质。她不是标准美女,她丰满,但是足够有力量,在银幕上,她的出场,像有气压压向你。
我问她,这种野性的特质是否是本来就有的,还是导演挖掘出来的,她说是与生俱来的。
对此,我是存疑的。因为在她的处女作里那个女大学生冬冬这个形象身上,从当时才16岁的曾美慧孜身上,你还很难见到这个一脸婴儿肥的小演员日后会释放出原始的情欲。当时的她,稚嫩青涩,举手投足都在郝蕾扮演的余虹那种带有巨大摧毁力的女主光环下被盖住,尽管她当时的出演已经很成功。
处女作里的郝蕾与曾美慧孜
2007年,因为在李玉导演的《苹果》里饰演了洗脚妹一角,曾美慧孜第一次来到了柏林电影节,那是她第一次参加海外影展。回首那次经历,她说“整个过程像是成人礼 ,蜕变而疼痛地迎来了青春期。”
她从处女作里需要郝蕾教她怎么自慰的小妹妹完成了一次角色蜕变。或许这个在她的采访里不太被提及的角色,有某种象征的意味:一种作为银幕形象的情欲探索开始真正成熟,情欲告别了青春期,开始变成她作为一个演员进入当下中国边缘人的一种方式。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我的过度解读。
除了无法上映的《三夫》里这个妓女角色之外,为曾美慧孜立下“情欲”“欲望”“野性”这一表演“人设”的就是春苔。《冥王星时刻》里,有一场戏被许多人津津乐道,是楼上洗脚的王学兵打翻了洗脚水,曾美慧孜用手接了渗下来的洗脚水,以此来表现一个寡妇内心压抑的情欲。后来,采访章明导演时,他说其实拍戏的时候,他让曾美慧孜自由发挥,曾美慧孜给出的表演时接到水后还抹到自己的脸上和身上,这个方案被章明否了,因为他觉得这样有点过了,他觉得就让她躺在床上,更收敛一些会更好。
目前,曾美慧孜辨识度最高的角色都是边缘人,《三夫》里的妓女,《冥王星时刻》里的寡妇,《苹果》里的洗脚妹,观众对她的认知都集中在原始欲望、情欲上,我问她,会不会担心这也会变成一种定型,今后想创作挑战哪类人物形象。她说,每一个新的角色我想之后都会让你感到刺激,在挑战打女的角色。
出道早,作品少,因为没人找我拍戏呀
我问她,为什么从2005年娄烨带她出道的处女作到今天,其实作品并不多。曾美慧孜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没人找我拍戏呀。我来不及细问,只能去推测,没人找她拍戏,这是一个演员所要面对的常态。
或许,她也经历过她的人生中的“冥王星时刻”,没人找她拍戏,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她跟我说,拍《冥王星时刻》的时候,她走出了好几年的低落时期。“《冥王星时刻》那个角色春苔,让我重新回到表演的热情当中”。
曾美慧孜
2014年,她去纽约游学了两年。谈到为什么要去留学,她说,“当时我不知道自己适合演什么角色,所以我想出国留学,希望可以找到自己。”
关于那段留学经历,从她给我的简短的文字回答里,我所知道的信息很有限。我问她,在纽约见到了哪些大明星。她说,“见到了《芝加哥》音乐剧的女主演 ,也在街上遇到过珍妮佛·劳伦斯。”
从《南方人物周刊》的那篇人物专访里,我看到了她的纽约岁月的更多细节,比如她当时住在纽泽西,每天晚上下课后必须坐9号线的晚间地铁,二十分钟一趟。
我也问她如果不去纽约留学,人生的道路会不会不同。她说:“如果没有去纽约,可能不会知道自己的缺点是如此突出,自己只是微尘,放大了缺失的勇气和缩小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个时代最高级的表演是成为你自己,不是任何人
把采访提纲发给曾美慧孜时,她说她想着重谈表演和成长的感受,至于其他方面,她说自己就是一个特别普通的人。她也强调,“希望理解我坚持到现在其实不太容易,因为真的热爱表演,所以希望有更多问题是和专业有关的”。我很感激,第一次有采访对象主动向我建议多问和专业相关的问题,而非周边。
问到目前在她不长不短的演员生涯中给她最大影响的三位导演娄烨、章明和陈果有没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时,曾美慧孜给我的回答非常简短:我觉得他们是相同的,都是作者导演运用各自的精神世界构筑电影文本和创作。
而在那次因《冥王星时刻》电话采访她时,她给出了更多的细节。她说自己是幸运的,一直在一个比较完整的电影系统里生长。谈到娄烨,她说:“娄烨带我出道,那是一个重要的起点,会让我用电影演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当时自己比较小,不太有这种清晰的判断。”
谈到章明给她的《冥王星时刻》春苔这个角色,曾美慧孜说直到这个角色,她才开始以一个比较成熟的演员去思考整个结构和表演脉络。“和之前演娄烨的电影时不同,现在是我相对稳定成熟的演员阶段。”
曾美慧孜在《冥王星时刻》里饰演寡妇春苔
而在成为一个成熟的电影演员之前,曾美慧孜也演过电视剧,《手机》里的牛彩云或许是她最为人熟知的角色,一个非常脸谱化的形象,据说演了这个角色后,许多递给她的本子都是“牛彩云”。至今,许多观众即便对她后来演的冷门文艺片没有印象,但一说到牛彩云,他们都会恍然大悟,只是无法把角色和现在的脸对接到一起。
我问她,电影演员和电视剧演员有没有什么区别,她的回答很官方也很简单:电视剧和电影演员没有区别,只有地域和供需关系的不同而已。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圈外人,与一个演员聊表演这件事,永远像是隔靴搔痒,似乎永远只能得到似是而非乃至于有点神秘主义的答案。比如我问她,电影表演对她来说,最大的吸引力在什么地方。她回答是:最大的吸引力是可以深入地进入不同角色的灵魂和发肤。
在《三夫》里,曾美慧孜演的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也是一个女性瘾者。我问她,这个角色最吸引她的地方是什么。她给出的回答不明觉厉:我觉得是一种神性降临。
我问她,怎么去进入性瘾者这样一个角色,她的回答同样有一丝玄妙的意味:我一般是要完全成为这一个角色的所有 ,我会为了任何一个我愿意前往的角色全力以赴地变成另一个人和她的人生 ,我的个体是不存在的,我所经历的爱恨情仇都是为了一个角色的前来而生长入迷的。
曾美慧孜
对于自己在《三夫》里的表演,她用了一个“变色龙”的比喻:我认为我的表演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就是变色龙 ,它存在于任何环境,变色于任何情况之中。
比较遗憾的是,她略过下面这个问题:陈果是一个很喜欢在电影里用隐喻的导演,你在拍摄的过程中,会想自己这个角色的某些方面、行为等是有某种隐喻在里面吗?
前阵子,郝蕾在一个采访里说,这个时代更高级的表演应该是于佩尔,而不是技术派的斯特里普,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曾美慧孜,她的回答很简洁:这个时代最高级的表演是成为你自己,不是任何人。
我也问她,怎么看于佩尔关于“表演是内心疯狂的发泄”这一表演观,她说,其实她的思维方式是相反的。“我是一个非常中性和平稳的人,表演是一个精确的匠人艺术。你看到的任何一种发泄,如果打动你了,那一定非一日之寒而成。”
关于演员的训练,她的回答也很简单:日积月累,你对你身体和思想的柔韧训练、意志力的训练。
当然,关于表演,她也同我分享过一些更具体而微的经历。拍《冥王星时刻》时,有一场戏,拍的是曾美慧孜梳头发,一个非常简单的镜头,一共拍了30条。“拍到左右手都顺撇了”,这个山东长大的姑娘说了一个北方词。
“据说我是(NG)次数第二多的,第一多的是拍猪”,曾美慧孜在电话那头笑。
但她说她非常珍惜这种拍摄方法,因为可以不厌其烦地让一个演员达到最好的状态。
如果我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成为真正的大明星
“我想如果我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成为真正的大明星 ,我们所经历的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演员是时代的产物也是消费品,我不会去刻意放大职业的使命与位置,但演员是很多领域的缩影与传达媒介,是有使命和责任的。”
在曾美慧孜给我的剪短的采访回答里,这一段是最触动我的,因为你能看到一个演员坦诚地向你敞开了她的野心。
怎么去理解曾美慧孜说的大明星?尽管我无暇追问,但我想,她所谓的“大明星”,指的应该不是流量,不是单纯的大红大紫或获奖无数,她的大明星应该是更接近于好莱坞黄金年代那个意义上的明星。几年前,凯瑟琳·德纳芙说,今天已经没有过去那个意义上的大明星了,过去的大明星仿佛活在云端,而今天的明星都是活跃在社交媒体上。在德纳芙这个从新浪潮一路走来的大明星眼里,明星应该像葛丽泰·嘉宝那样远离人群,远离观众。
曾美慧孜喜欢在朋友圈分享张国荣的照片、早期好莱坞华裔女星黄柳霜的照片以及玛丽莲·梦露的照片。我想,这些人,应该是她仰望的标杆吧。
关于张国荣,她说那是她最欣赏的男演员,在拍《三夫》之前,她专门去香港文华酒店祭拜她。而关于玛丽莲·梦露,我问她,有报道说金马奖第二天,她被拍到在诚品书店买书,没有受前夜失利的影响,是否有其事。她说,因为她一直很想看看台北24小时的书店 ,找到了玛丽莲·梦露的一本珍贵传记。
《三夫》剧照
2018年底在金马奖一票之差惜败让部分观众认识了她,而今天因为获得金像奖,会让更多人知道她。我问她,如果哪天你大红大紫了,变成大明星,会有意识地塑造人设吗?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设?
曾美慧孜的回答非常清醒:我想我最大的愿望和努力就是没有人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