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东方好莱坞”的横店，是中国影视行业的晴雨表。资本撤退、影视行业长期税收不规范的大幕被撕破，局中人遭遇巨变。2018年冬，雨雪交加的天气，让横店格外阴冷。
文 詹方歌
编辑 邢昀
12月初，阴雨，横店正在经历最严酷的冬天。
资本撤退、影视行业长期税收不规范的大幕被撕破，局中人遭遇的变数之大难以估量。市界探访时发现，虽然横店目前驻扎的剧组数量相比夏天略有回升，但依然远不及往年。而这背后，整个影视行业的寒冬依然没有显露温柔迹象。
01
横店之冬
被誉为东方好莱坞的横店，经过20多年发展，建起了众多影视拍摄基地。这里也是很多横漂明星梦的起点。
2018年冬天，雨雪交加的天气，让横店格外阴冷。这里最繁华的步行街——万盛南街，夜晚灯火通明，穿着定制羽绒大衣的年轻人不分男女都妆容精致，来去匆匆。十字路口的LED屏下方，与肯德基极为相似的“德艺堡”招牌，诉说着横店由一座浙江中部无名小镇向影视名城的转变。
雨中的万盛南街，霓虹微醺
万盛南街全长不足500米，街边依次坐落着Coco都可、一点点奶茶，以及布景与一线城市别无二致的精致甜品屋，甚至有一家进口超市。即便是在气温不到10度的阴冷雨天，这里依然人来人往。
只是，偶遇明星不那么容易了。“明星只会在万盛南街出现，因为横店只有那里好逛，最近明星少了很多。”横店影视城内的导游小艺告诉市界，导游和粉丝的双重身份令她对这里出没的明星如数家珍。
老刘是一家酒店保安，来横店务工多年。在他的叙述中，距离“清明上河图”景区773米的横店万豪大酒店最受剧组青睐。IP为王的年代里，经常有剧组包下整个酒店，“早上5点天蒙蒙亮，酒店底下百十号人集合，有人挎个折叠椅点名，那就是剧组了。”但今年，酒店的入住率还不到三分之二。
横漂广场西南一隅，
是此前最受明星青睐的万豪酒店
资本撤离伙同阴冷天气，造就了横店“最淡的淡季”。清晨6点，平日里热闹非凡的横漂广场一片静默，群演们窝在景区周边的廉价客栈里冬眠。几米之外悬挂“横漂帝锅”招牌的饭店正在转让。景区外的餐馆食客寥寥，被问及“横漂去哪儿了”，一位长年驻扎横店的江西厨师踩灭烟头，苦笑着说：“日子不好过嘞……我们来横店十几年，不算横漂吗？”
教堂布景内，某小鲜肉主演的电视剧正在拍摄
在横店，雨夹雪的天气不常见，但影视城内的景区依然有剧组开工。“广州街”景区内的导游告诉市界，近几个月剧组数量相较于6月份已经回升，“范冰冰那事刚爆出来的时候，我们景区里就一两个剧组，现在有三四个，而且有大剧组”。一百米外的布景教堂里，某小鲜肉主演的民国戏正在拍摄。
清明上河图景区内，剧组卡车有序排布
依托影视业发展起来的横店，如今已不复往日。这里曾是影视公司扎堆注册的“宝地”，如今大多数工作室的大门上却挂着厚重的铁锁。天眼查信息显示，仅注册于“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商务楼”的公司就多达1521家，除去注销和吊销的197家，还有1300余家在业或存续，其中包括杨幂、李易峰、迪丽热巴、宁浩等流量明星和大牌导演的工作室。
园区内保安透露，商务楼1幢正在拆除
目前，横店实验区商务楼1幢正在拆除，原本挂着招牌的影视工作室早已人去楼空。影视实验区内的一位保安告诉市界，拆除工作近一个月才开始，此后老楼将接连拆除。2幢和3幢目前虽然还未被拆除，但其中工作室大多大门紧闭，仅有零星两家营业。
一家正在营业的公司老板告诉市界：“他们（锁门工作室）不怎么开门，不想做当然就不来喽。”影视圈业内人士闻先生对市界透露，一种可能的情形是，这些影视公司因为补不出巨额税款已经“走逃”。
挂牌为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的新楼，是实验区内的第四幢商务楼，在大楼中走上一圈，并未见到任何明星工作室。保安告诉市界：“明星工作室是没有的，一直没有人在这里办公。楼上有帮他们做账的。”
02
失控发票
横店的冬天，正是当前中国影视行业的一个缩影。
资本撤退之外，影视行业长期税收不规范的大幕被撕破。资深影视从业人士闻先生目前不得不处理那些来自于横店“走逃”工作室的发票。
由于横店此前的税收优惠政策，不仅是明星工作室，许多影视周边行业的工作室账目都从横店走，例如化妆、道具等等。闻先生的公司注册在北京，而那些大部分自从前影视税收优惠区开具的失控发票，将闻先生拉入了补税泥淖。
一些失控发票来自此前著名的税收洼地——横店
10月，有传言称，涉及特定经营项目的影视文化类公司注销暂停办理。闻先生对市界确认了这一消息。此举意味着，影视公司想通过注销躲过税务稽查几乎成为不可能。此次税务补缴绝不仅仅局限于特定人群，辐射面相当大，不仅演员、编剧、导演被涉及，道具、化妆等也不例外。
补税指令下达后，一些承受不了巨额税款的小型影视公司、工作室叫苦不迭，公司注销无望，法人们纷纷落荒而逃。
“税务局给我们的说法叫‘走逃’。”闻先生说。走逃公司开具的发票便成为失控发票，税务部门无法追责开具发票的具体公司，失控发票涉及的税款金额便不得不由上交发票的公司补齐。除此之外，还要缴纳滞纳金和相应的罚款。
闻先生补了大几百万，在他的叙述中，即便是大环境不错，这笔钱也需要好几年才能赚回来。如今的影视寒冬里，他只想尽可能撑久一点，等待回暖。“我去补缴税款的时候，在我旁边排队的是一个老太太，哆哆嗦嗦的，也去交税。因为她是公司的法人。”他说。
闻先生有些哭笑不得，但他没想过一走了之，“如果我跑了，和我合作过的所有企业都会成为‘被补税’的对象，我得扛下来。”
“横交所”内，产权交易大厅依然人来人往
一直以来，影视行业税收行为难以规范，现在隐疾终于发作。闻先生对市界说，影视行业的运作模式相对松散，围绕一个项目会有固定的人合作，酬劳也是工作完成后立即结清。一些情况下，为了争取比劳务税更低的税额，往往会在后期补上由工作室开具的等额发票。
另一些特定场景下，现场开具发票则几乎没有可能。他举出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例子：拍摄影片时摄影设备落入水中，寻求打捞队帮助时，摄制组需付给对方相当金额的报酬，“如果跟打捞队说，你开个发票吧，人家肯定转头就走。”闻先生说。对于影视从业者来讲，这样无法开具发票的交易不在少数。如果想走帐，也得后期补上发票。
03
被填平的税收洼地
“年初到现在，横店剧组还不到100个，往年至少有100多，少了很多。”一位长期往返于横店的服装师对市界说，尽管对税务问题讳莫如深，但他直言：“很多剧组因为某些明星现在没办法开工。”
而在媒体曝光的明星补税名单中，不乏知名流量小花、当红话题明星，而传闻中不少明星的补税金额均在亿元以上。
初夏，崔永元一条微博揭开潜藏已久的“阴阳合同”事件，将影视行业拉入漫长严冬，资本败退、影视概念股惨跌，不合规的地方税收优惠也被纠正。
范冰冰
10月3日，范冰冰逃税事件曝光，主人公被罚8亿元有余，税务部门开始将长焦镜头对准享用税收优惠的影视工作室。两天后，税务总局下发通知，点名影视类公司对申报纳税情况进行自查自纠。
11月29日晚，一张有关横店税收自查补缴的通知在网络上流传。其中提到，横店试验区已经接到税务通知，工作室需要按2016年到2018年三年总收入的70%，按个人劳务计算税款。总体来说，工作室补缴税款需要按其总收入的20%左右计算。
“编剧行业经历了痛苦难眠的一夜。”著名编剧李亚玲在公开渠道如此回忆。在她的叙述中，一部分在各影视文化产业园区成立了工作室的编剧，陆续接到了当地园区传达的地方税务部门的补税通知。尽管编剧们此前已经以工作室的名义交过税，但由于税务部门“纠正”地方政府不合规的税收优惠政策，税依然要补。
这与影视工作者的缴税方式有关。税收靴子落地以前，影视工作者们的缴税方式大致有三种。如果以个人名义缴税，需要按照个税中劳务报酬项的税率缴税，税率较高。如此情形之下，避税的方式层出不穷，其中就包括成立工作室和影视公司。
商务楼1幢内，某美术工作室已经人走楼空
明星工作室一般注册为个体工商户，其个人所得税按照5%到35%的超额累进税率征收。但在实际操作中，由于个体户会计账目未必健全，其个税一般采用核定征收的方式，只需要确定核定征收率，以收入总额乘以核定征收率来缴纳税额。各地的核定征收税率不同，按照编剧李亚玲在公开渠道的陈述，包括增值税、个税在内的综合核定征收率一般在6%至12%。
但在一些税收优惠区，核定征收税率远没有达到这一数字。公开资料显示，横店工作室的个税核定征收税率最高为3.5%。财新此前报道，上海叁零文化创意产业园内的个税核定征收率仅为2.16%。各种税收叠加后的实际缴税率最高为合同额的5.27%或8.22%。
除成立工作室以外，成立影视公司也是合理避税的方法之一。一般来说，公司需要缴纳25%的企业所得税，此外还有增值税及附加。虽然表面上比成立工作室需要缴纳的税率高，但由于许多地区有税收优惠政策，实际上企业负担相对更轻。
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受益于2008年东阳市政府的规定，政府鼓励类的新办影视文化企业免征3年企业所得税；除此之外，地方政府还设立一些专项奖励基金，对企业进行补贴。
横店产业实验区4幢是园区内为数不多的新楼，
楼内并未见到明星工作室
影视行业陷入不安的同时，黑色幽默也在上演。闻先生说，这次大规模补税潮中，手中项目不多的反而受影响小，因为交易行为少，手中的无效发票自然少，需要补缴的税款也少。
寒冬之下，横店不似以往那般浮夸躁动，身处其中的人在盼望下一个春天赶紧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