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978年,以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中国开启了改革开放历史征程。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从农村到城市,从试点到推广,从经济体制改革到全面深化改革,40年众志成城,40年砥砺奋进,40年春风化雨,中国人民用双手书写了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壮丽史诗。”
在这场深刻改变中国、深刻影响世界的伟大变革中,有多少波澜壮阔的征程,有多少值得铭记的时刻?在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踏着改革开放40周年的历史轨迹,寻访到很多重大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记录他们的回忆、他们的思考、他们的展望。
回望历史,是为了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中国之声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特别报道《见证》,今天推出《贾樟柯:它是我的时代,一直在吸引我》。
央广网北京7月4日消息(记者郭静 白杰戈 岳旭辉)据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贾樟柯,1970年生于山西汾阳,1993年入读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1995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至今,多次在威尼斯、戛纳、柏林等国际电影节获奖,被视作中国“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在职业生涯起起落落间,他的作品一直着力展现社会变迁中不同个体的命运和情感,被认为是“理解中国的一种特殊方式”。
“你要说‘见证者’,我确实比较合适,因为改革开放(开始那年)我8岁,到现在40年,我48岁,贯穿了我整个成长过程。作为一个中国人,确实是在这个变革中生活的……”贾樟柯说。
刻骨铭心的饥饿感
1978年,贾樟柯8岁,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在县城学校当语文老师,母亲在糖业烟酒公司当售货员。这是县城里一个标准的市民家庭,称不上贫寒,可也不宽裕。
贾樟柯告诉记者:“记忆里面最难忘的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还有饥饿感。比如上小学一年级时,早上都是窝头,那东西没有热量,所以一到第二堂课结束做完广播体操,第三堂课就非常非常的饿!我觉得是刻骨铭心的饥饿的记忆。但是这种感觉到80年代初很快就消失了,突然这个社会活跃起来,因为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对孩子来说首先就是白面多了,能吃饱了。”
6岁的贾樟柯
“科幻般”的变革
一场巨大的变革悄然来临,新名词、新事物、新思想应接不暇。许多年后回想起来,贾樟柯用“科幻般”来形容:“上小学的时候,应该是1979年或者1980年,看了一个科教片,类似《祖国新貌》这种,介绍上海生产出了洗衣机,可以洗衣服还能甩干。我觉得简直是科幻电影!因为家里头妈妈还在用一个铝盆、搓衣板儿、洗衣粉……那样去洗衣服,怎么想象有一个机器!哦,觉得那是一个非常遥不可及的、科幻一样的未来。但是也就三四年的时间,洗衣机就铺天盖地,一般的市民家庭都买了洗衣机。”
“霹雳舞”高手
改革开放,不仅是政治经济的变革,也包括思想意识和文化娱乐的解禁。贾樟柯曾陪母亲一遍又一遍看重映的老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渐渐地,县城电影院开始每三天上映一部新电影。1982年《少林寺》上映,他看了七遍。初中时,县城有了录像厅,两角钱一张票就可以看一部香港武侠片的生活,贾樟柯一度沉醉其中。1987年美国歌舞片《霹雳舞》被引进,成为贾樟柯高中毕业前的最爱。
他说,自己看几分钟就完全被吸引了,觉得那种舞蹈真是跟自己的身体太融合了!看到太空步、机械舞,觉得非常奇妙!他很想跳,但是没有人教,于是一遍一遍看,自学成才。之后他们成立了一个舞蹈队叫“害虫队”,到处跳,拎着录音机到处跑……
喜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时代
贾樟柯的青春期在写诗、踢足球和跳霹雳舞中度过。和所有刚刚从禁锢中走出的人一样,他喜欢那个不安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时代。
在贾樟柯看来,那个时代氛围最好的就是让每个人可以去想,可以去尝试,不保守生活。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内心状态,不仅是他自己,很多人都有,他觉得社会需要这样的状态。
贾樟柯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不知天高地厚”,发生在高考落榜、经过一段迷茫,最终决定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候。
据贾樟柯回忆:“我打电话到我父亲的单位,跟他说我不想学美术了,我要准备考电影学院。我父亲撂下电话,过了几小时就来了(从汾阳到太原),看这孩子怎么着了,‘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那是1991、1992年的事了,那个时候在县城里面,一个孩子想从事电影工作,对于我们父母那一辈来说,他都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个想法!确实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没有市场经济,就没有我们这些导演”
连考3年,23岁的小镇青年贾樟柯终于进入北京电影学院。那是1993年,中国的电影行业已经不像他迷上电影的时候那样火热。
贾樟柯说,自己学电影的时候,其实是中国电影工业最难的时候。那时,传统的电影院倒闭得很厉害。就汾阳而言,几个电影院一个变成了卖家具的,一个变成了超市,整个县城电影院就消失了。
不过变革中,也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机会。
电影学院求学期间,贾樟柯和同学发起成立了“青年电影实验小组”(前排右一为贾樟柯)
贾樟柯表示:“过去我们只有16个国营电影制片厂。电影是要用钱拍的,没钱怎么拍?但是,这个梦你开始做的时候,这个时代到来了,市场经济的时代逐渐到来了!经济的高度活跃,国力的增强,电影产业政策的开放……你可以拍电影啊,国家单位不投你,有私营企业啊!私营企业不投你,有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帮你啊,是不是?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时代的产物。这种个人的梦想、个人的想法、个人的愿望,正好跟整个社会、整个国家的社会氛围、经济条件相吻合,我就变成了一个导演,拍到现在。所以我一直讲,我觉得自己是市场经济的产物,没有市场经济,就没有我们这些导演。”
贾樟柯导演早期工作照
“我应该把我最切肤之痛的东西讲出来”
贾樟柯原本最喜欢的是武侠,但1997年,当第一次拍电影的机会放在他面前,他选择了自己熟悉的现实生活。后来他回忆说,中国社会当时正处在剧烈的变化里,那个变化吸引着他:“因为我发现,在我的生活过程中、在我的生命里面,特别是在70年代末开始的这场变革里面,事实上有非常严肃的主题,需要用严肃的方法去表现它。什么是严肃的方法呢?首先是诚实的生命体验,它是扎根于个体的、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的这样一种生命体验。我觉得我应该把我最切肤之痛的东西讲出来!”
贾樟柯的镜头下,有大都市人造微缩景观中打工、游荡、相爱、争吵的农村青年,有即将废弃的三线工厂快被遗忘的产业工人,有在海外自我放逐的曾经的煤老板……有人说他专门拍底层人物、边缘人群,他不认同,他说自己的努力恰恰相反,他拍的是普通中国人在时代变革中的获得、失去和选择。因为他最熟悉的是县城、是城乡交接部的生活,那里与大都会不一样,与农村也不一样,衔接着那么多的人口,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在银幕上基本没有。贾樟柯觉得自己应该去拍这个东西……
“我想写失败者,因为在一个激荡的年代,总有弄潮儿。但是对于大众来讲,总有一部分实现不了理想或是背离理想的人。我觉得就是(拍)普罗大众在这个年代承受了什么,他们的爱与希望是什么……”贾樟柯告诉记者。
作为近20年来,国际电影节上最常见的中国面孔之一,贾樟柯向世界展示他眼中的中国,也观察到世界看中国的眼光从过去看“想象中的中国”,变成了看“现实中的中国”。这些电影某种程度上让人们能够理解“中国正在发生什么”,经过一个阶段,逐渐理解“中国人在想什么”。
“这40年有扎实的影像记录”
从当初16家国营电影制片厂,到今天2000家民营电影公司;从没有票房统计,到全球票房第二,中国电影40年间走过低谷,又迸发生机。2018年一季度,中国电影市场创造200亿元的票房,创下了全球单一国家季度票房最高纪录,首次成为世界第一。这个“第一”,即使不代表质量和影响力,但至少体现了丰富和活力。
贾樟柯认为,可贵之处在于,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导演,恰好是在这变革40年拥有了拍摄电影的机会,这么多导演一起,同步把这40年的变化、心路历程,通过电影的方法留了下来。多少年之后,人们是有迹可循的。这些丰富的影像留给后人,留给民族,这40年有扎实的影像记录。
贾樟柯导演接受央广记者郭静采访
见证者说
贾樟柯:因为我们这40年始终是激荡的,始终是不平静的,它一直席卷到今天,所以我没有停下来,从第一部电影,一直到最新的《江湖儿女》,背景都是这个变革。因为它是我的时代,我没有选择!它一直还在吸引我,目不转睛地感受变革中的自我。每一个好的时代,都是能给人梦想、成就人梦想的时代,激发起人们对自我的想象力,能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就是一个好的时代。